5月23日,网友在深圳富士康龙华园区外举牌抗议,称不满富士康“十连跳”后给出的“员工个人原因”的说法,希望找出真相,阻止“第11跳”,一时引来众多富士康员工围观。但5月25日早上,富士康又传员工坠楼噩耗。陈以怀摄
接到中国青年报记者电话时,还没说明来意,金盛华就蹦出一句:“要采访?富士康?”
这位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的手机里,传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声。“我们正在赶往深圳的路上。”他说。
5月25日凌晨,又一条年轻的生命飘逝于富士康科技集团(以下简称“富士康”)观澜园区华南培训中心整齐的楼宇间。包括金盛华在内的一批心理学家旋即再次被邀请,组成专家调查团,赶赴富士康厂区进行调查。
不论调查结论如何,很多人在悲叹生命逝去的同时,已经觉得非常不可理解,为什么一个公司会有这么高频度的自杀事件?这段时间来,一再被曝光的富士康的工作和生活环境,究竟会给员工的内心造成怎样的影响,会不会就是这些年轻人自杀的重要诱因?媒体在此事件中有没有责任?许多问题耐人深思。
自杀会不会传染?
对于自杀事件的新闻报道,北京工商大学教授林永和持保留态度。
林永和长期从事高校心理咨询工作,并担任北京高校学生心理素质教育工作研究中心主任。在他看来,自杀事件虽然不是不可以报道,但“越淡化越好”,因为越是报道得详细、全面,造成传染、效仿的可能性也更大。“媒体应该适度地报,并进行合理的掩盖,绝不要加以渲染。”
事实上,大众传媒与自杀行为之间的关联,很早就被注意到了。
1774年,歌德的小说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出版后,社会上有不少青年效仿小说主人公维特饮弹自尽,“维特效应”从此被定为引发自杀模仿行为的学术名词。
南京大学新闻学院教授杜骏飞撰文认为,就自杀案例而言,“维特效应”确乎存在,“最近的例证就是2009年7月以来富士康厂区内接连发生的员工跳楼自杀事件,其中有5起密集地发生于2010年3月11日至4月7日的短短28天中……人们开始谈论媒体关注对‘维特效应’的引发和放大”。
他引用研究结果表示,社会心理学家菲利普斯通过对1947年到1968年之间美国自杀事件的统计发现,每次轰动性自杀新闻报道后的两个月内,自杀的平均人数比平时多了58人;而在媒体报道了玛丽莲.梦露的自杀新闻之后,那一年全世界的自杀率增长了10%。
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心理系教授方平也认为,就富士康跳楼事件而言,“在媒体的报道下,悲观情绪被放大了。”他也认为,过度渲染有可能引起自杀率增加,但在他看来,这不应该被称作“示范效应”,而应该叫做“情绪传染”。
但富士康跳楼事件中,学者们并不满意国内媒体的表现。他们认为,将这些事件视为灵异事件,将自杀原因神秘化,视之为“魔咒”、风水问题,并不利于减少轻生的悲剧发生,甚至还有媒体采取煽情、渲染的报道方式,“让人感觉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在里面,这绝不应该”。
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教授王极盛也认为,“暗示、模仿、传染”是造成富士康工厂跳楼事件不断发生的行为链条,“如果不打破这个行为链,悲剧还有可能会发生”。他建议,富士康应尽快聘请有资质的、高水平的心理专家进入,对员工进行心理辅导,扭转员工心态,打破这条行为链。
摩登时代的悲剧缩影?
在接二连三的事故后面,富士康这一巨型公司的制度及环境被挖掘出来,并被仔细考量。
有许多媒体将富士康视为喜剧大师卓别林的伟大作品《摩登时代》的中国缩影。在那部影片里,卓别林演的产业工人查理不停地在传送带上拧着螺丝钉,生产线飞转,不容他有任何休息,他稍有分神,整道工序就陷入了混乱。结果是工长呵斥他,经理也通过电视挂屏警告他。无奈,他只能像机器人那样拼命快速地工作。慢慢地他眼前的一切都幻化了,别人的鼻子也成了他眼中的螺丝钉。然而工厂还不满足,仍在想方设法提高生产效率,比如想引进“自动喂饭机”等,让工人吃饭的同时还能工作。终于,这种机械、紧张且单调的生活,让传送带前的查理精神紧张过度,神志失常,被关进了疯人院。
许多媒体的报道都提到了富士康与《摩登时代》中那家公司的相似性。比如,据《南方周末》报道,在富士康观澜园区的插针机流水线上,人几乎被机器劫持了。有工人说:“就站在机器前,‘罚站’8小时(一个班8小时),一直工作。站着的时候,有个东西掉了弯腰去捡,恨不得一直有东西掉,一直不用站起来。要是可以躺一分钟,那就是天大的享受。”再比如,富士康每位员工从流水线下班以后,就连吃饭也是从传送带上拿饭盒,然后找到位子去吃等。
接受记者采访的专家中,也无一例外地提到了富士康的制度和环境的机械性。
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教授刘翔平认为,连续发生自杀事件的根本原因是劳动时间太长,造成员工身心疲惫。在这种情况下,员工又很少与人沟通交流,没有社会、文化生活,身心上的疲惫无法排解。“就算是对于一个正常的人,一天的生活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就是在生产流水线上,这是谁都受不了的,更不要说自身容易罹患抑郁症的人,可能就会产生痛苦和绝望”。
方平也认为,高强度的工作、相对封闭的信息环境“会降低人的认知能力,高度焦虑的情绪会对人的决策和判断造成影响”。
降低劳动强度,建立群体归属感
从此前的自杀案例来看,一些进行调研过的心理学家认为,很难与富士康的工作压力、“血汗工厂”联系起来,而是与富士康员工个人的心理疾病,特别是抑郁症有关。
刘翔平认为,把这些事件归结为一个社会问题、心理问题,这当然没错,“但我觉得这件事情本身还是一个医学问题”。
他建议让精神科医生进入企业,进行普查、识别,进行心理疾病知识的普及和讲座。“有抑郁倾向或者抑郁症症状的人是不能忍着的,应当立即停止工作,进行药物治疗。临床上早已证实,通过药物干预是可以治疗抑郁症的,也就不会发生这种极端的行为了。”
很多人在报道中看到了富士康奇特的一面,比如打工者不愿在同事中交朋友,即使住一个寝室,互相不知道名字的情况也普遍存在。富士康曾开展过这样的节目,只要有工人能说全自己室友的名字,便奖励现金,但是,绝大部分人答不出来。这里的打工者被认为处于“原子状态”,相互之间非常疏离。
研究表明,个体的社会关系越是孤立和疏离,就越容易发生自杀行为。《自杀论》作者涂尔干说,“集体的力量,是最能遏制自杀的障碍之一。”
这种疏离化甚至让性格开朗者陷入迷途,被广泛报道的自杀员工卢新,就曾经报名参加过“快乐男声”比赛,唱歌、跳舞、旅游样样喜欢。
林永和认为,富士康应该建立群体归属感,让打工者摆脱机械人和原子人的状态。
在刘翔平看来,富士康应该缩短劳动时间。他说,国家有必要出台劳动法规限制工作时间的上限,并且要求企业严格遵守,不能有任何的逾越和违反。“人都是有一定承受限度的,不能无休止地让他们从事这种强度极大的劳动”。
刘翔平认为,自杀的核心的原因就在于自杀者对未来失去了希望,他们觉得活着没有乐趣,也没有意义。“在我们看起来,好像觉得如果干不下去了可以辞职啊,可以离开啊,干嘛非要自杀呢,但是他们已经想不了这么多了。他们长期站于流水线上,长期孤独,他们变得绝望,觉得根本没有出路,摆脱不了厄运,到哪里都是一样。这种心理特别可怕”。
方平也建议通过减轻工作强度降低员工的心理压力,但他更强调组织集体活动的重要性,“这正是富士康面临的最大问题。”